1965年5月中央专门委员会(简称“中央专委”)指示:“同意902工程分散布置在四川剑阁、梓潼、安县一带。”以这个指示为标志,902核武器研制基地的建设正式拉开了序幕。

　　至今,整整60年过去了。为纪念902基地创建60周年,特发表当年第一批入川的设计院老范忠琪的回忆文章,希冀后人不忘来时路,不忘第一代核武人筚路蓝缕的创业历程。

　　岁月如静默的河流,冲刷着过往。有些记忆如泥沙随波逝,有些却似金子沉淀。时过境迁,诸多片段虽已模糊,参与902工程建设的那段历史却从未褪色。

　　1964年1月31日,中央专委向中央报告提出,为保障国防安全,需尽快调整核工业战略布局,依据“靠山、分散、隐蔽”方针,加快建设后方基地。

　　1964年5月,中央工作会议研究三线建设问题,明白准确地提出“必须立足于战争,从准备大打、早打出发,积极备战,把国防建设放在第一位,加强三线建设,逐步改善工业布局”的方针。

　　1965年5月起,在“设计革命化、一厂一院制”的号召下,驻北京的第二机械工业部(简称“二机部”)第二设计院部分设计人员及职工被调往西北221厂设计院。同年因战备需要,设计院迁入四川,承担三线建设的重要工程之一——902工程的设计任务,总部选址在梓潼县(称“3号地区”)西郊的周家大院,与县城南郊的902指挥部隔江(潼江)相邻。

　　对外,设计院称“曙光机械公司设计院”,又名“利民设计院”(后来在1968年1月随九院划归国防科委,隶属军队建制,更名为“中国人民第九研究院设计院”,代号“中国人民总字819部队设计院”)。

　　当时我和爱人王燕薇新婚刚过十多天,便奉命调动,随第二批设计人员直接进川。接到命令后,我们马上动身从老厂赶赴绵阳,参与902工程的现场设计,未曾回老家。

　　入川后第一站是绵阳(1号地区),随后乘卡车奔赴北部安县山区,进入2号地区。

　　902工程建设之初,根据优先建设与老厂配套项目的总体安排,选址在安县太平镇大山深处的五所、六所(后两个所合并改称二所)作为2号地区,由指挥部先行开工建设。第一批进川的设计人员在2号地区成立了设计大队,即设计二队。

　　从绵阳出发时,我们乘的是军用敞篷车,行驶了4个小时后,赶上工程兵正在爆破修路,下车徒步前往2号地区。

　　眼前是一排高耸入云的群山,两侧高峰对峙,中间深沟纵贯,唯有田间羊肠小道可进山。我们一行人,有的一前一后抬着床,有的背着图板,提着脸盆,当地农民驻足观望,好奇地打量着这支“特殊队伍”。

　　徒步几十里山路,越走越凉,因山高沟深,天色也愈发昏暗。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地跋涉了两个小时后,终于在天黑之前,抵达了我们工作和居住的临时驻地——太平镇的“大礼堂”。

　　设计二队是设计院的分队之一。那时,我爱人从事工艺工作,始终在二队工作。我则常去各设计分队配合设计。因现场缺乏自控仪表设计资料,我曾出差回北京,到化工、钢铁、电力等设计院收集复制相关手册,逐步推进现场设计施工。

　　“大礼堂”是先期到达的设计人员给起的名字,实际是一间稍大的砖瓦平房,原来是当地公社的一间牛棚,腾出来给我们暂时使用。在房间一端原来的牛栏处,被先期到达的人员清理出来,用木板搭起一个大台子,作为我们放置东西的地方。房间另一端则打扫出来作为我们居住的地方,拥挤地摆放着一张张挂着蚊帐的床铺。

　　那时的乡镇实行的还是人民公社制度,太平镇是太平公社所在地。这是一个很小且很落后的山间小镇,只有一条窄窄的鹅卵石小道穿镇而过,两侧是简陋的民房——房屋直接用圆木搭建而成,缝隙宽大,从街道上走过可以直接望见这些民房的屋内,烟熏火燎,一片漆黑。

　　这样的一个乡间小镇,却是方圆几十公里内的政治经济中心。这里是我们最初的落脚之地——我们投身三线建设的征程,便从这里起步。

　　进山后,最突出的感受是“静”。以前从未体会过“万籁俱寂”的滋味,此刻便有了真切的感受:众人不语时,耳边仿佛一无所有,万物皆静。偶尔,会听见有老乡在高山坡上呼唤孩子的名字,虽相距甚远,却听得格外清晰,令人想起陶渊明“而无车马喧”的意境。

　　傍晚,我们纷纷走到不远处的小河沟,溪水清澈却冰凉刺骨,手巾上还留下淡淡的硫磺味。

　　次日清晨,天色尚暗,山腰间云雾缭绕。我惊喜地发现窗台上有个生机盎然的物件——一个用新鲜的粗竹节刻成的艺术笔筒,是先期进山的一位建筑工作者的手作,满含对深山新生活的热爱。

　　很快,我们离开了太平镇,转移到了沟内深处,也就是后来二所坐落的地方。那里原有一座当地硫磺矿,为保障安全,在我们到来前已将硫磺矿关闭。

　　还有一座大仓库,这本是关押劳改犯的地方。同样,在我们到来前,劳改犯也已悉数转移,这座大仓库及其办公室便交由个人会使用。偌大的仓库没有窗户,仅屋顶几片玻璃瓦能透进一丝光线,平日在挂着蚊帐的床铺之间穿行,常要低头以免磕碰脑袋。

　　这个后来容纳数千职工和家属的大山沟,当时可以说完全是一张白纸,我们就是在这张白纸上描绘蓝图的设计者。

　　清晨,望着屋顶玻璃瓦渐亮,我们便急不可耐地投入一天的工作。陌生而新奇的外部世界引人探索,建设任务催人奋进,一队队人外出勘察、踏勘。一整天下来,见闻无数,回到大仓库,大家难掩兴奋,交流着各自的发现,憧憬着未来厂区的模样,仓库里久久热闹不已。

　　我1938年生于上海,1957年赴杭州求学,求学路虽艰辛却乐趣无穷,“求是创新”的大学校训伴我一生。1962年,我从浙江大学化工生产的全部过程自动化专业毕业,北京成为我工作的第一座城市。如今,我已在北京退休定居。回望几十年来的人生历程,恍如昨日,而有些记忆却刻骨铭心——1965年进川建设902基地的经历,是我人生中宝贵的财富,也是最值得骄傲的经历。

　　生活环境的变化翻天覆地:从大城市迈入深山老林,开启全新生活。这与如今流行的“回归自然、体验农家生活”截然不同。初入902基地的2号地区,我经历了人生诸多“第一次”。

　　第一次住进草棚(大仓库)。当地老乡对我们的到来满是好奇,他们神秘地告诉我们说,这里曾是关押劳改犯的地方,因为这里山高险要,交通闭塞,在我们没来前,四周山上都布满了弓弩,既能捕野兽,也能防止犯人逃跑……。

　　第一次在夜晚告别电灯,点起墨水瓶自制的煤油灯,在忽明忽暗中度过寂寥的夜晚……

　　第一次体会到“通电”的惊喜。不久,2号工地通电开工,这“一暗一明”的变化,还有当地农民在看到玻璃电灯时的惊奇模样,让我终生难忘……

　　第一次走出山沟的“恍如隔世”之感。在深山待了一个月后,因事去一趟绵阳县城(当时绵阳城还称为绵阳专区绵阳县),竟有一种陌生的感觉。特别是在晚上走进绵阳百货公司,日光灯的光亮刺眼,让人眼花缭乱,恰似刘姥姥初进大观园……

　　还有一件事印象非常深刻。一次,国家二机部刘杰部长到工地来调研,问我们生活上有何需求。我那时还是个大学毕业不久、涉世不深的青年,竟然斗胆跟部长半开玩笑地说:“希望多晒点太阳,山太高,一天只能见几小时太阳。”部长笑呵呵地回答说:“这事我可没办法哦!”话语间,充满着亲切的关怀。

　　那时,我们大部分设计人员都是刚大学毕业不久的年轻人,我们那时最喜欢唱的一首歌是“我们年轻人,有颗火热的心,革命时代当尖兵。哪里有困难,哪里有我们,赤胆忠心为人民。不怕千难万险,不怕山高海深,勇敢迈步向前进……”

　　2号地区的大山沟里,平地极少,巴掌大的平坝上,那座普通的大仓库,便是我们在深山开展设计的第一个“基地”。在这人烟稀少的地方,我们奉献青春,绘制蓝图,建起厂房。

　　60年过去,昔日那座破旧的大仓库早已不复存在,却始终留在我们的记忆里,随我们一同老去!

　　总图组最辛苦,设计工作他们先行,跑杆、测量任务繁重,爬的山、走的路都比别人多;

　　防护组选地方放烟做实验,研究山区小气候对大气扩散的影响,积累书本上没有的数据。那时,不仅大气扩散资料匮乏,基础的地质、水文、气象资料也一片空白,且工期紧迫,全靠年轻人流汗跑腿、实地调查,几个月后终于拿出第一批成果;

　　几位老总也不辞辛苦,天天和年轻人一起爬坡踏勘。一次过深沟,金岗总工爬过独木桥,令人动容。

　　绘图时,为赶进度常加班到深夜。仅有的一台农用小水力发电机电力不足,灯光忽明忽暗,深夜还要点蜡烛,头发常被燎到……

　　工地所在的山沟狭长,中间有小溪,溪旁是高低不平的山地,四周皆为高山——夏天山上尚有积雪,让人想起杜甫“窗含西岭千秋雪”的诗句。

　　在山沟小溪里洗衣服,小溪的流水湍急而冰冷,常发生啼笑皆非的趣事。例如洗袜子这种小件物品,一不留神便被急流冲走一只,另一只舍不得丢掉,便重新配对使用。洗床单时,只要把床单的两角紧紧抓住,床单便会被水流的冲刷力“自动”冲洗干净,省工又省力。如果稍微洗的时间长一些,冰凉的溪水便会把两手冻得红通通的,至于说到溪流中去游泳这类事情,即便是夏天气温最高的时候也是不敢下水的。

　　深坳狭长的大山沟里,两边的高山遮天蔽日,年日照仅100小时,一年中仅60天能见到2-3小时的太阳;年平均温度低,湿度大。往沟内走有硫磺矿,更深处是原始森林。

　　刚进沟时,2号地区的同事都知道这里湿度极大,睡觉的被子都是湿漉漉的。我们睡的铁床,床垫背面已印上条条锈迹,于是在铁床上铺塑料布;晒被褥时发现大片水印,起初以为有野兽来过,后来才明白是人体蒸发的水汽所致,便改用废报纸防潮。

　　这里的老乡不多,多是猎户、采药人或烧硫磺的。有一次,一个猎户打了一只熊,把两个熊掌和部分熊肉卖给设计队,我们破天荒地“打了一次牙祭”。

　　当地老乡世代未出山沟,宛如“世外桃源”,不知外界变迁——他们不知“学雷锋”,只知“薛平贵东征”。见我们穿着、口音不同,便说我们是“唱戏的”。道路修通后,第一次开进军用卡车,老乡们围着车摸来摸去,问个不停,把乘卡车叫“驾云”,久久不愿离去。见我们勘探用的仪器和照相机,他们问用途,我开玩笑说“对准你‘咔嚓’一声,人像就进去了”,他们听了转身就跑……

　　如今回想,刚到2号地区的日子,工作、学习、生活虽艰苦且不习惯,却成了人生宝贵的财富和经历。

　　1969年,902基地的工程设计任务基本完成,九院整体从青海221厂陆续搬迁至此。到1974年,第二个核武器研制基地建成,九院全部搬迁到这个新基地,全方面开展科研生产工作。至此,设计院也完成了历史任务,开始接受国防科委下达的工程设计任务,并重新组建为四个设计队,被派往国防建设工程的现场进行设计,同时达到“分散转移”的目的。我们夫妇俩留在04队,继续承担九院各所因条件不成熟尚未进行的设计任务。1974年,“148”基地在绵阳建成后,04队搬迁到绵阳。后来,虽然设计院搬离了绵阳,但是“148”这个地名却留了下来,至今绵阳科学城的人们还在使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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